在我面前,她還是那種無緣無故充滿敵意的語氣。最讓我心煩的是,她讓我覺得,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,錯過了發生在我女兒身上的所有事。
「黛黛來大姨媽了。」
「她跟你說的?」
「是啊,你從來都不在家。」
「你跟孩子用的就是這個詞兒?」
「那我應該用什麼詞兒?」
「可以用一個正式的詞。」
「你知道,你幾個女兒之間是怎麼說話的嗎?她們是怎麼說我母親的,你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嗎?」
我不喜歡她的語氣。過去,她在黛黛、艾爾莎和伊瑪身上投入了很多感情,我覺得她現在一門心思地貶低她們,她想向我展示:我現在一直在外面出差,我忽視了她們,這給她們的教育帶來了嚴重的後果。她開始指責我,說我沒有看到伊瑪的問題,這讓我尤其感到不安。
「她怎麼了?」我問她。
「她的一個眼睛在抽搐。」
「很少出現吧。」
「我經常看到。」
「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兒?」
「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她覺得自己是沒父親的孩子,她也不確信自己有一個母親。」
我盡量不想這件事情,但很難。我曾經說過,伊瑪一直讓我有點兒擔心,儘管她能和非常活躍的蒂娜玩得很好,但我總是感覺她缺點兒什麼。除此之外,一段時間以來,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我的特點,但我很不喜歡:她很順從,因為擔心別人不喜歡她,她會馬上做出讓步,事後又會為自己的讓步傷心。我希望她能繼承尼諾的那種誘惑力、他目中無人的姿態,還有他的厚顏無恥,但事情並非如此。伊瑪的順從是一種悶悶不樂的順從,她想要得到一切,但她假裝自己什麼也不要。我想,孩子都是偶然的產物,她一點兒也不像她父親。但莉拉並不贊同這一點,她總是能指出伊瑪像尼諾的地方,就好像在談論身體的某種毛病一樣,她覺得那不是什麼好事兒。她會不停地對我重複道:「我告訴你這些,是因為我愛她,我為她感到擔心。」
我想找一個理由,來解釋她對我幾個女兒的態度為什麼忽然發生了變化。我想,我讓她失望了,她要遠離我,首先要遠離她們。我的書現在越來越成功了,這使我越來越獨立於她還有她的判斷,她盡量貶低我和我的幾個女兒,以及我作為母親的能力。但這些推測沒有任何一個讓我安心,我想到了第三種可能:莉拉看到了我作為母親看不到、也不想看到的東西,她尤其是針對伊瑪。我應該證實一下她說的是不是有根據。
我開始非常仔細地觀察伊瑪,我很快發現,她真的很難過。她是蒂娜的附庸,蒂娜非常快樂開朗,很會說話,很招人疼,人見人愛,尤其是贏得了我的愛。我的女兒雖然也很漂亮,很聰明,但在蒂娜面前會黯然失色,讓人看不到她的優點,她為此很難過。有一天,我看到了她們用很標準的義大利語在爭執,蒂娜的發音很清楚,伊瑪還有點兒咬字不清。她們在一起用粉筆在給一些動物上色,蒂娜決定把一隻犀牛染成綠色,伊瑪在胡亂塗抹一隻貓。蒂娜說:
「你要麼把它塗成灰色,要麼塗成黑色的。」
「你不應該命令我用什麼顏色。」
「這不是命令,這是建議。」
伊瑪很不安地看著她,她不知道命令和建議有什麼差別。她說:
「我也不想要建議。」
「那就不要吧。」
伊瑪的下嘴唇在抖動:
「好吧,」她說,「我聽你的,但我不喜歡。」
我盡量多照顧伊瑪。剛開始,我盡量不因蒂娜的表現過於振奮,我盡量鼓勵伊瑪,一有機會我都會表揚她。但我很快意識到,這還不夠。兩個小朋友很要好,相互對比有助於她們成長。有蒂娜作為對照,一些人為的讚揚並不能避免伊瑪看到一些讓她受傷的事兒,當然,她的小夥伴並不是問題的根源。
這時候,我耳邊又迴響起莉拉的話:她是沒有父親的孩子,現在她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有母親。我想起了《全景》雜誌上錯誤的照片說明,那個說明被黛黛和艾爾莎的惡作劇強化了(「你不是這個家裡的人:你叫薩拉托雷,而不是艾羅塔。」),這些話一定是給這個孩子帶來了很大的陰影。但問題真的是這個嗎?我也排除了。我覺得缺少父親是一個更嚴重的問題,我確信這是她痛苦的根源。
想到了這個問題之後,我開始注意到,伊瑪在想辦法獲得彼得羅的關注。他打電話給他的兩個女兒時,伊瑪坐在一個角落裡聽他們說話。假如兩個姐姐很高興,她也假裝很高興,當通話結束時,兩個姐姐輪流和父親告別,伊瑪也會大聲喊一句:「再見。」彼得羅通常會聽到她的聲音,會對黛黛說:「讓伊瑪來接電話,我跟她說幾句。」但在這種情況下,她要麼害羞地跑開了,要麼拿著聽筒一句話也不說。彼得羅來那不勒斯時,她的表現也差不多是這樣。彼得羅從來都不會忘記給她帶一個小禮物,伊瑪會圍著他轉,假裝自己是他的女兒,假如彼得羅讚美她一句,或者把她抱在懷裡,她會很高興。有一次,我前夫來城區把黛黛和艾爾莎接走,他也看出了伊瑪很難過,走的時候他對我說:「你好好哄哄她,姐姐都走了,她一個人留下會很難過。」
彼得羅的話讓我更加不安,我想,我應該做些什麼?我想跟恩佐談談,讓他多出現在伊瑪的生活里。但他已經很小心了,如果他把女兒架在脖子上,過一會兒會放下來,也會把我的女兒架在脖子上;假如他給蒂娜買一個玩具,也會給伊瑪買一個一模一樣的;假如有時候他女兒提出一些很聰明的問題,讓他高興甚至感動了,他也會對我女兒問出的一些平庸的「為什麼」表現出熱情。我還是跟恩佐說了幾次,恩佐甚至說了蒂娜——假如她太過於表現自己,不給伊瑪展示的空間。我覺得這樣也不好,蒂娜沒有錯。在那種情況下,蒂娜會很迷惑,她生機勃勃的表現受到了壓制,她覺得受了委屈,她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轉變,她急於獲得父親的寵愛。這時候我會把她拉過來,和她一起玩兒。
總之,情況不怎麼好。有一天早上,我在莉拉的辦公室里,我想讓她教我用電腦寫東西。伊瑪和蒂娜在寫字檯下玩,蒂娜像往常一樣,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想像的人物,那是一些可怕的猛獸,在追逐她們的娃娃,有一些勇敢的王子會救她們。我聽見我女兒忽然很生氣地說:
「我不要!」
「你不要?」
「我不要得救。」
「你不用救自己,是王子救你。」
「我沒有王子。」
「那我讓我的王子救你。」
「我已經說過了,我不要。」
儘管蒂娜盡量和她好好玩兒,伊瑪從她的娃娃突然說到了自己,這讓我很難過。因為我分心了,莉拉很煩躁。她說:
「孩子們,要麼你們小聲點兒,要麼就去外面玩兒。」